▲央视记者在讲解涉事企业的格栅板及其他设备。（图片截自央视新闻画面）
对于“起开”格栅板这一说法，王渔斌表示疑惑。正常来说，无论是否借助工具，一块多点焊接固定的钢格栅板，很难被“起开”。
据王渔斌了解，目前国内没有明确规定格栅板一定要多长时间更换，他听说有厂房三年一换，但就他曾经接触的大型厂房来说，做不到这一点。
在格栅板后期维护方面，陈书介绍，作为格栅板配件的钢结构必须要定期做检测，特别是焊点区域容易出现裂缝。
文｜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婉茹 李佳彤
责任编辑｜何海宁
2025年7月23日，6名来自东北大学的大三学生，在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的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选矿厂参观学习时，因格栅板脱落，坠入浮选槽遇难。
格栅板，业内也称钢格栅、钢格栅板，是由承载扁钢与横杆按照一定的间距正交组合加以固定而成为开敞通孔的板式钢构件，可用于石油、化工、冶金、造船等行业的工作平台、地板、走道、楼梯踏板和沟盖板。
事发两天后，涉事企业分管安全、环保及职业健康的副总经理赵春波接受多家媒体采访时回忆，参观团队共有58人，包括51名学生、4名老师和负责讲解的3名工作人员，团队参观学习过程中，5块格栅板突然坠落。
关于这场事故的详细原因，目前未有官方通报。据央视新闻，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成立事故调查组，提级调查。
“看到新闻，我第一反应就是不可思议，格栅板不可能被踩塌的。”一位从事化工行业的人士说。多位熟悉行业情况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格栅板本身一般不会断裂，其材质普遍具有抗腐蚀功能，承重能力较强，问题或出现在使用方后期安装和维护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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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开”格栅板
据媒体公开图片及视频显示，事发现场位于一片狭长的空中过道区域，格栅板宽约1米，长约1.5米，采用点焊的方式拼接。
据央视新闻，每相邻的两块格栅板共用一块横梁。横梁位于接缝位置下侧，宽度较窄。所以格栅板的两端仅有约一指宽的幅度搭在横梁上。
多位受访者介绍，在矿厂应用中，安装格栅板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通过将格栅板四周用工字钢或者角钢等金属件固定，另一种是L形下沉平台拖底的水泥铺设，整块钢格栅铺设嵌到水泥里，且格栅板周边还会跟金属部件有零星焊点，金属部件跟水泥基座一体化。
换句话说，即便没有焊点，格栅板也能架在水泥架平面上。王渔斌从事化工行业多年，曾参与过钢结构平台建设。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补充，焊点只是为了不让钢格栅板随意翻动，不会影响整块钢格栅板的稳定性。
另据参与过市政工程的从业者周爱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市政工程中，格栅板的安装方式一般是在混凝土结构上预留槽口，通过预埋件固定角钢，再放置格栅板。角钢的作用有两方面，一是保护混凝土结构，起到一定支撑作用，二是可以对钢格栅进行限位，至于有没有焊点，视具体情况而定。
“如果5块同时翻转脱落，存在一种可能：5块格栅板与金属件之间没有任何焊接点，格栅板只是放在横梁上而已，这是一个严重的安全隐患。但如果不是翻转驰盈配资，也有可能是受力的横梁出了问题。”王渔斌认为，即使横梁与格栅板之间的受力点只有一指宽，由于格栅板之间有焊点连接且相互紧密挤压，也不可能坠落。
针对目前媒体报道中现场格栅板图片，王渔斌分析，相比于常见的格栅板两端受力，事发现场的横梁也是较为关键的受力架，现场显示的横梁宽度明显较窄。但事发现场的横梁具体宽度，目前未有数据公开。
《中华人民共和国黑色冶金行业标准YB/T 4001. 1-2019》标准明确规定，格栅板安装后应不能移动或脱离支承架，格栅板承载扁钢方向两端在支承架上的支承长度每端不小于25mm。
“5块格栅板一起掉下去，应该是下面支撑的横梁出现了问题。”作为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的陈书则认为，厂房运行年限已久，不存在完全没有焊点的情况。目前官方披露的信息有限，他认为或许是由于年复一年的检测，焊缝出现裂缝或焊点连续脱落，加之横梁断裂，导致意外发生。
多位受访者称，格栅板本身承重不会有问题，但在格栅板配件或横梁损坏的情况下，现场51名人员挤在一米宽的过道，格栅板或许难以承重。7月25日，赵春波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事发现场的格栅板每平方米承重约五百公斤。
王渔斌介绍，格栅板本身承重没有问题，平时在正常检修时，也会有较重的设备搁置在格栅板上，比多人站上去的重量要大许多。从事金属制品行业十年的一位刘姓人士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所在公司与矿业工厂时有合作，客户对格栅板的核心要求往往聚焦于承重力，“（因为）要走车，都是几十上百吨重”。
据澎湃新闻报道，赵春波在受访时称，事发时坠落的6位学生和1位老师未在安全通道内，老师恰好扒住浮选槽上方设备支架，“扒着沿儿没有掉下去”。现场工作人员在第一时间关停了浮选机，又通知中控室停掉所有设备，并把老师上方格栅板完全“起开”后将他救起。
对于赵春波所说的“起开”格栅板这一说法，王渔斌表示疑惑。根据他的经验，正常来说，无论是否借助工具，一块多点焊接固定的钢格栅板，很难被“起开”。
根据施工标准，格栅板安装后应不能移动或脱离支承架。王渔斌推测，之所以格栅板能被移动，要么是设备平台在设计和建造初期，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要么就是格栅板本身没有固定在平台上，是一块可移动的活动板。
“我个人倾向于第二种可能，至于为什么留这么一个活动板，也许是为了方便采样，也许是近期检修临时留下的隐患。”王渔斌说。
据媒体报道，事发地的格栅板距离底部达到8米，格栅板下方的浮选槽深度达到6.5米。一位从事尾矿设计的工程师介绍，浮选机上方之所以铺设镂空的钢格栅板，正是因为方便工作人员观测下方浮选机的情况，也是检修下方机器的“检修口”。
7月25日前后，南方周末记者致电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十余名工作人员了解事故详情，均拒绝受访。
在市政工程中，格栅板较为常见的安装方式，必要时可以将角钢与格栅板焊接加固。（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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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需要维护”
关于格栅板是否会因腐蚀脱落，王渔斌认为可能性不大，厂家在加工时，需要考虑到格栅板的防腐性，基本都有耐腐蚀的镀锌层。
一位生产格栅板的厂家称，一般情况下，格栅板用10年至20年没问题，需要使用者养护，勤检查，如果应用于强腐蚀的场景，可以喷锌防止氧化加剧。“这东西生产出来，也不能保一辈子，平时需要靠维护的，你看到掉屑，那就是到年限了。”
据王渔斌了解，目前国内没有明确规定格栅板一定要多长时间更换，他听说有厂房三年一换，但就他曾经接触的大型厂房来说，做不到这一点。“这样工厂成本和工程量都跟不上，但日常巡检会检查这些钢格栅的稳定性。”
多位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比起格栅板本身材质，公众更应该探讨的是格栅板的安装方式及后期检测和维护规范。
有两位生产格栅板的厂家称，厂家只负责生产，不参与后续的安装与维护工作。在生产前，生产商会先明确客户的使用需求驰盈配资，不同工厂的要求不同。产品出厂后，使用者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定期检修或更换。
一位在广东生产格栅板的厂家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据她所知，格栅板安装没有特殊要求，固定结实即可，一块格栅板最少用四个金属件固定四角。“配件这方面，多打固定就行，不是常走人的，简单固定一下也可以。”
另一位业内人士称，格栅板的安装工作，一般由第三方单位按照设计院提供的标准图纸安装，图纸不仅包含产品本身的参数，还标注了焊接点等安装细节。“设计院的方案基本不会有严重的低级错误，如果现场铺设不规范，大概率是施工不规范。”
据中金黄金于2025年3月31日发布的《乌努格吐山铜钼矿尾矿库加高扩容工程初步设计（代可研）说明书》公告信息显示，中金黄金现有的一、二期尾矿库均由长春黄金设计院有限公司(原长春黄金设计院)设计。
2010年1月25日，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向长春黄金设计院工程建设监理部颁发优质工程证书，其监理的中国黄金集团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项目被评为2009年度中国有色金属工业(部级)优质工程。
7月26日，南方周末记者联系长春黄金设计院多位工作人员了解情况，一位在该院子公司从事尾矿设计的工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制作施工图纸时，设计院负责的有关格栅板的环节，一般是基础配件和槽体设计。据她的经验，对于矿厂建设这类比较大规模的工程，设计图纸不会详细到标注每一个焊接点，“但这个项目不是我做的，我也没看到图纸，不能确定”。
在格栅板后期维护方面，陈书介绍，作为格栅板配件的钢结构必须要定期做检测，特别是焊点区域容易出现裂缝。因为焊点的原理，就是通过高温将相接触的钢材融化，使钢材重新连接在一起。检测次数多时，可能加剧焊点断裂。
辨别钢结构是否有裂缝或脱落，需要专门的探伤仪，仅靠肉眼很难辨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些小的瑕疵不去管，就变成大的漏洞。”陈书说。
在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看来，使用超声波或X射线等技术对内部进行探伤的无损检测，多用于大型桥梁如斜拉桥、大型钢箱梁等重型钢结构，因为这类结构涉及重大安全问题，检测要求严格。但格栅板属于轻钢结构，一般不会采用满焊（边缘全部焊接），企业很少对其做无损检测。
该人士称，事故发生的厂房情况特殊，可能存在一定化学性、腐蚀性物质，会对钢结构本身以及焊接处产生一定影响，“也可以考虑做无损检测，但这么做，企业要投入的时间和经济成本都比较大”。
涉事企业内景。（图片截自央视新闻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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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起格栅板脱落事故
赵春波在接受《中国之声》采访时称，以往，当班人员每天都会检查一遍钢板，发生格栅板脱落的区域，平时也会有工作人员检查操作设备，此次大规模学生参观学习，没有做过针对性的专项安全检查。
赵春波回忆，当时51名学生也都观看了录像并签字，厂区还制作了安全PPT，“在进场之前，我们维护了现场秩序，但是在参观通道上面，没有进行安全秩序维护”。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此前有多起格栅板坠落的事故案例，或许可以窥见其背后长久的安全审核疏漏以及管理方的失责。
2024年6月13日，海南省乐东县国家能源集团乐东发电有限公司发生一起高处坠落事故，1名工人作业时因格栅板突然脱落死亡。
据乐东县政府发布的相关事故调查报告显示，事故直接原因是死者在工作现场负责人未进行技术交底和监护的情况下擅自提前作业，未能认真分析作业环境，未发现格栅板严重腐蚀。
导致该事故的间接原因，调查报告分析出三家公司作为承担责任方：乐东发电公司及其委托的两家负责维修业务的第三方公司，对现场格栅板腐蚀造成的安全隐患排查不到位，对员工的安全培训教育工作不实等。该调查报告还提出，乐东县发改委有监管不到位的职责。
再往前，2021年11月17日，宝钢湛江钢铁有限公司厂区宝武水务区一名操作工在早班巡检过程中，脚下玻璃钢格栅板突然断裂，许某建连同断裂的玻璃钢格栅板一并掉入循环槽中。
调查组勘察事故现场情况后查明，坠落的玻璃钢格栅板此前已使用6年，未达到其8-10年的使用期限，但涉事公司未辨识到玻璃格栅板存在破损、断裂的小概率风险并采取相应防范措施，日常检查和隐患排查不彻底不细致，导致未能发现油污覆盖下的玻璃钢格栅板裂缝。后涉事公司相关负责人及多位未履职的工作人员接受约谈并被罚款。
格栅板坠落的现象，也多次发生在年久失修的船舶上。据2024年5月21日中国海事局官方微信公众号“中国海事”发布的推文《ta是安全的“天使”还是沉默的“凶手”？》，在船舶建造和维护领域，钢格栅板因易于安装和维护，且通风效果好，是一种关键的材料。但近年来，已发生多起船舶钢格栅板致人员伤亡事故。
例如，2021年10月上海某造船厂在更换和清洁甲板平台格栅板时，未做好周围警戒防护，导致一名工作人员发生坠落死亡。2023年，一艘从印度尼西亚韦达出发的散货船在行驶途中，一名水手因为站立的格栅板突然断裂身亡。
该文分析，造成格栅板安全事故的主要原因有：因安装位置有特殊排水需求，未能安装下护板，导致钢格栅板下部镂空；钢格栅板变形整体承重不均匀；安装不到位，钢格栅板产生局部塌陷、凸起；维护保养不周，钢格栅板锈蚀、穿洞、断裂；在维护保养时未做好警戒防护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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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修复隐患的项目
这场事故也让工科学生的必修实习成为一个被讨论的焦点。
据媒体报道，6名发生意外的大学生涉事实习时长两周，其中线下实习一周。2025年7月21日，55名师生抵达厂区后，企业对师生进行了安全教育的培训。7月22日至23日，师生在企业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在厂区进行参观学习。
陈书认为，这场悲剧的发生，本质是企业的安全生产出现管理漏洞，而不是实习机制有问题。“即使没有学生去实习，企业的工人走到这部分格栅板上，一样可能会发生生产安全事故。”
陈书介绍，很多私营企业本身并不愿意接受实习合作，因为涉及学生的人身安全问题，据他所知，一般央企和国企会有接收学生实习的行政规划。“中字头的企业有实力接受这么多实习的同学参观，另外是他们要起到一定的社会责任带头作用。”
公开信息显示，此次涉事的内蒙古矿业公司成立于2005年，重点开发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项目，这是国内著名的超大型采选联合项目，获得多项国家级荣誉称号。
周爱华在央企工作时，也曾参与接收校企合作的实习学生。对读工科专业的大学生来说，生产实习是一门必修课，有助于学生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实地感受生产工艺和作业环境。
带实习生团队参观学习时，周爱华也会存在安全顾虑，因为在生产实习现场不可避免地会面临一些安全风险。通常学校和企业都会对学生进行培训或教育，周爱华在接待实习生时，也主要让学生观察式学习，避免直接接触危险区域。
据媒体报道，内蒙古涉事厂房属于企业的“三系列”工程，也叫二期厂房。据前述的企业项目说明书公告显示，乌努格吐山铜钼矿选矿厂工程分二期建设。
中国黄金集团公开的《社会责任报告2011》信息显示，2011年4月29日，由中金建设总承包的集团公司乌山二期项目开工建设，项目总投资31亿元，于2012年4月投料试车，仅用1年时间便完成规模为4万吨/日的大型项目建设。
据中国黄金集团建设有限公司官网信息，其下属公司中国黄金集团第三工程有限公司曾参与承建内蒙古乌山75000T/d选厂建设。7月26日，南方周末记者先后致电中国黄金集团建设有限公司及其下属公司中国黄金集团第三工程有限公司的多名工作人员，均未受访，一位担任经理职务的工作人员回复“以公司消息为准”。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职工于2010年6月发表的论文《乌努格吐山铜钼矿建设工程的测量保障》显示，乌努格吐山铜钼矿建设工程是内蒙古自治区和中国黄金集团公司的重点项目，有力地推动了民族地区的经济发展。各施工单位也高度重视，确保施工测量全过程都处于受控状态。
但在该工程施工测量的具体管理过程中，有个别承包商和监理单位对施工测量重视不够，仪器设备和技术力量得不到保证；另外，因业主测量队技术力量强，使有些承包商和监理产生了依赖心理，无形中加大了业主测量队的工作量。
2024年4月7日，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发布的《关于选矿部厂房地面塌陷修复、浮选车间安全设施改造及三系列混合浮选安全设施修复项目竞争性谈判公告》显示，该项目范围内容及要求为消除车间内的安全隐患，对选矿部各厂房塌陷地面、漏水挡墙进行修复，同时对存在安全隐患的部位进行安全设施改造及修复。
该中标公告显示，根据谈判结果，最终确定中标服务商为山东英蓝建设工程有限公司。工商信息显示，2023年10月以来，该服务商曾涉及数起劳动合同纠纷、买卖合同纠纷、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案，仅2024年内，7次成为被执行人，年内被执行总金额达70.77万元；2025年7月21日，再次因2950元执行标的成为被执行人。
2025年7月25日，南方周末记者多次拨打该公司官方电话，无人应答。
据中国黄金集团内蒙古矿业有限公司官方微信公众号于2025年2月25日发布的文章《生产经营｜内蒙古矿业选矿部浮选车间进一步提升生产效率和质量》驰盈配资，此前一二系列都更换了地面格栅板，三系列也完成了泡沫冲洗水改造以及药剂制备间和石灰乳制备间、循环泵地面修复等众多改善作业环境技改项目，消除现场安全隐患。事发后，该文章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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